编者按:基于贝尔纳·斯蒂格勒的“技术与时间”系列著作,本文作者Crogan系统地介绍了斯蒂格勒对于技术哲学的理论探讨,这一探讨试图追溯到哲学史和历史的源头,解构柏拉图式哲学将“技术”边缘化的传统,借助海德格尔和胡塞尔的思想,让技术回到哲学思辨的核心,成为回答人类存在(being)和形成(becoming)问题的关键。此外,本文还介绍了斯蒂格勒作为社会活动家的轨迹,在蓬皮杜中心等文化机构,他引导了大量的公众讨论,这些讨论涉及到当代的关于技术的关键性问题。通过上述讨论,公众对于“技术如何塑造人类”这一问题有了更多的自觉和认知。通过关于斯蒂格勒的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叙事,Crogan试图展示哲学家与社会的关系,也就是个体与群体的相互个性化(individuation)过程。
因为内容较多,原文被分成上下两个部分编译,上半部分是关于斯蒂格勒的理论的简介,下半部分是关于他社会实践的介绍,和其他学者对他的相关批评。文中的概念性词汇较多,编译者的理解可能有误,故配上了英语名称,方便读者自行查询。另外在括号中的说明与举例均为编译者的理解,也望读者注意。 这篇文章之所以被选择,是因为它对斯蒂格勒的理论和实践的介绍相对全面。斯蒂格勒的思想的主题是“技术”与“时间”, 这两个主题也位于整个人类文明的核心位置。《城市发展史》的作者刘易斯·芒福德在描述《技术与文明》这一巨著的主题时提到,机器(技术)的影响不仅是实际应用问题,也是心理问题,还是重要的美学与道德问题,对人类文化的影响广泛而深远。对比芒福德提出这一主题的1930年代,当代的技术,特别是信息技术,更加迅猛而深刻地影响着人类。曼纽·卡斯特尔斯在“信息时代三部曲”中称“空间是时间的结晶”(space is crystallized time),城市空间是地方(place)的历史和传统通过时间形成的,是社会发展在时间中沉淀下来的产物。而这一切在当下的“信息时代”里已经改变,一个以技术为前提、以高度的资本竞争为目的的 “流动空间”(the space of flows)形成,城市的空间与时间逐步脱离了本地的历史和传统,空间不再是时间的结晶,空间成为“无地方性的空间”(placeless space),精英们在空间上与地方脱离,在全球营造一种共同的、均质的空间;而时间也成为“无时间性的时间”(timeless time),传统意义上的时间消失,在人类活动中保持延续性的时间消失,时间被资本切割成一段段碎片,而全球的差异性时间被技术链接为同时性的时间,空间差异性和距离被抹平。基于此,卡斯特尔斯总结信息时代的特征是:生成(becoming)建构了存在(being),时间驯服了空间。在这些有影响力的城市研究学者的视界中,技术、时间和空间构成了理解城市的核心元素,其中城市科学相对而言更关注空间元素,关注社会与空间的互动,而忽略了技术与时间的影响,斯蒂格勒的《技术与时间》系列可能是对这一缺失的“修复”。他所关心的影像技术和节目产业也是信息技术产业的一部分,影响着人类的记忆和时间的生成;技术和时间的概念不仅被他用来探讨当下的社会机制,更是被用来追问人类的本质和生成的问题。说到底,城市是为了人,城市研究也是为了理解人,在更根本的层面上,斯蒂格勒提供了理解城市的可能性。 关注斯蒂格勒的学说,对于城市科学本身来说还有两个理由。一方面,他的学说很好地展示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也就是研究主观和客观的互动——记忆、预测未来和塑造自我等主观元素,是怎样被影像技术、全球资本和节目产业等客观元素塑造,又如何反作用到客观元素上的。另一方面,斯蒂格勒的研究有着明显的西方古典主义风格:追求与伟大学者的对话,探讨关于人类的基本问题,同时还将自己的学术研究延伸到对于现实的影响中。这一点对于日渐被体制化的城市科学相关从业者来说,显得有些遥远和不合时宜,而就是这种遥远和不合时宜,也许包含着“科学”的精神:科学不是对于当下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格局的妥协,相反,科学精神意味着忠于真理本身,忠于对真理的追求过程,哪怕这种追求是与科学界或整个社会的主流相违背的。以此也作为对于城市科学文摘的个人寄望。 |
文献来源:Crogan, P. (2010) Bernard Stiegler: Philosophy, technics, activism. Cultural Politics: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6 (2). pp. 133-156
法国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在他的《技术与时间》三部曲中对于当代文化的哲学反思是欧陆哲学的重要创新,也是对于技术和文化、政治的关系的批判性探索。作为巴黎蓬皮杜中心(Pompidou Centre)科研与创新研究院的院长,以及政治团体工业艺术(Ars Industrialis)的创始人之一,他是一位在现实中活跃的行动者,也是关于当代技术文化的公共讨论的重要参与者。斯蒂格勒对理论和行动的双重兴趣源自他对于哲学的理解。他曾因持械抢劫入狱多年,在狱中的反省和沉思是他成为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的开端——这一经历让他对于哲学与日常生活、反省与行动之间的联系性确信无疑。而他的这一立场也是根植于始自苏格拉底的西方传统:哲学家的个人行为应该被卷入到相互联系的个体组成的群体中。这种个体与群体的互动是塑造他们相互联系和区别的特征的过程,这也就是个体与群体的相互个性化(individuation)过程(这一过程的意思是通过个体与群体的互动,塑造了个体和群体区别于其他个体和群体的特征。对于参与互动的个体和群体来说,这种互动为彼此塑造的特征是相互联系的,但是又有鲜明的不同)。
在《技术与时间》三部曲第一部《埃庇米修斯的过失》中,斯蒂格勒试图借助他导师德里达(Derrida)的解构主义方法,解构柏拉图式哲学将技术哲学边缘化的传统,使之回到哲学讨论的议题中心:关于存在(being)与形成(becoming)的问题。他认为柏拉图式哲学将技术看做是物质的、短暂的和易变的存在,与形而上学中本质存在所具有的普遍的、永久的和绝对的属性相互对立。也就是说,技术和技术制品被看做存在的非本质的部分,技术作为人类存在与形成的条件的一部分,是一种偶然的存在。针对这样的传统,斯蒂格勒回到柏拉图式哲学形成之前,在古希腊神话中寻找人类形成的根本条件,这种条件被他称为“修复”(prostheticity):对于人类缺乏本质(essence)这一问题的修复。在神话中,埃庇米修斯负责在造物过程中均衡各种生物的本质属性,例如让强壮的生物缺乏速度,而将速度赋予那些体弱的生物,以此相互制衡。在最后赋予人类本质属性的时候,他发现各种属性已经用完,人类成为缺乏本质的存在。因此,普罗米修斯不得不为人类盗取火种,也就是技术和艺术的才能。技术在这之后成为人类的一部分,让人类可以自我保存和延续种族。人类起源的初始设定(default)就是一个错误(fault),技术作为一种人造的力量,就是“修复”这个错误的关键之一。与此相反,柏拉图式哲学总是试图将技术的作用边缘化,他们忽视了技术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前提,也忽视了这一生存和发展一直是有条件的和临时的。因为人类没有可以指引和实现其命运的内在本质,没有什么选择是普遍的、永久的和绝对的——这三点恰恰属于柏拉图式哲学的形而上学的特征——所以对于其文化和技术遗产的选择性采用,人类的选择永远是策略性的,这一策略总是针对着特定的和临时的条件。
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信息依赖工业化的存储、处理和传播,这一切控制在少数原始记忆材料的生产者的手中,他们通过选择特定记忆作为事件生产出来。在追求速度的经济压力下,全球尺度的“工业化形态的当下(industrial fabrication of present)”被生产出来,信息和记忆成为资本获利的手段。这一生产过程孕育着毁灭自己的元素,这是因为信息和记忆的生产之所以可行,是因为观众愿意信任被生产出来的事件性的记忆,但是这种信任正在被这生产过程摧毁。在全球化时代之前的记忆是基于特定种族的环境,其形成过程是群体能够作出回应的,因此是更有参与性的记忆;而之后的记忆则是全球的、即时的和无所不在的,人们对所生产记忆的回应失去了距离感和空间差异性,之前所具有的回应和参与也被剥夺,而这一切会损害人们对于记忆的信任。如果记忆不再被信任,个体以具有延续性的方式处理记忆的能力会下降,进而会影响个体与群体的相互个性化过程。
节目产业的特征被斯蒂格勒形容成“被动型综合(passive synthesis)”。一方面,观众往往只能被动地接受节目产业选择的产品和记忆;另一方面,节目产业需要不同技术的综合使用,并不断发展新的技术及其组合,这一综合使用和发展的重要性已经成为集体共识。后者说明影视技术和人类形成的关系已经达到亚稳定状态,影视工业中包含的选择过程塑造了外在的、集体性的第三记忆。这一选择性过程指的是对于人类文化遗产的选择性继承,其中的价值判断和伦理标准是值得进行公共讨论的。
黎 斌
湖南大学建筑学学士,华南理工大学城市规划与设计专业硕士,曾在广州市城市规划勘测设计研究院和中山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系工作,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和注册规划师。目前在英国伯明翰大学攻读地理与环境科学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城市更新中的治理问题,研究兴趣广义来说是关注持续转型中的城市政治经济过程。